馮建文:那礦街 那礦事
我們幾個有幸或不幸出生在這個煤礦。這個煤礦叫嵩山礦,好記,讓人想起河南嵩山少林寺。嵩山礦三面環(huán)山,東臨沁河。趕上漲河,河水會汩汩漫進礦街,常有膝蓋深。礦街東有條橫塘,塘上有座石橋,兩墩三孔,全是青石砌成,建于清代,叫“天橋”。它置于河的懷抱,水漲水落,橋墩上長滿疙疙瘩瘩的牡蠣,中間有許多縫槽孔眼,里邊九曲回腸,深藏著螃蟹。兒時我們幾個讀書全是大笨蛋,下河摸蟹倒是把好手。個個曬的像黑炭,皮一層一層脫。我常做惡作劇,霍地把身上唯一的紅兜肚一撕,露出預先在肚皮上畫好的各式各樣的鬼臉和引以為豪的小雞雞來“欺負”我們中唯一的女性公民菁。
菁哭著跑啦。不用說她又去搬濤,不用說我又像每回一樣被濤三拳兩腳打倒在地,不用說菁又會沖濤莞爾一笑,不用說我會可憐地爬在地上狠狠地用眼剜著他倆罵一些小丈夫、小婆娘、小倆口之類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詞兒。翌日,我們幾個照樣相伴到沁河摸蟹,昨日的芥蒂不快早已作煙云散去。不知不覺,我們幾個就被沁河的水喂大啦。
不幸的是,我們幾個都沒考上大學。
這一年沁河的水好像干涸啦。
我們沒有被礦上招工。無聊閑暇時,我們便在礦街吹牛說巴掌大的煤礦一只“二踢腳”不繞它仨圈他媽的那才怪哩!這年,礦街心那個老鰥漢過世,騰出兩間屋菁辦了個圖書閱覽室,我們可以扎一堆人中,整天介翻一些花花綠綠的雜志、股票指南或極速致富什么的。不然,真不知該如何打算特別難熬的光陰。
眼下的菁出落得曼妙可人(憑我咋想都跟那時被我欺負的黃毛丫頭掛不上勾),這位閱覽室至高無上的“公主”好像永遠只有兩見事:沒有讀者可接待時,就去擺弄放在窗臺上那盆叫不上名的花,或者隔窗望著在陽光下婆娑搖曳的纖弱的小垂柳出神。
一天,我趁著菁外出辦事,掐得一朵小花:“這花他媽還有香味兒”。
一會,偉又薅幾枚葉子。
一會,峰手里又多根草莖。
幾只手在桌案上恣意蹂躪著那盆花,最后淺褐色的花盆里剩下的只有麥茬般半載殘株。
“瞧菁如今那副臭美勁兒,對咱哥幾個愛答不理的,好像她有多了不起似的”。
“他媽的她總還是沁河里的蟹喂大的吧”。
“女人就是這樣,臉蛋越俊,心就越爛”。
“菁,早晚要找城里的公子哥兒,…….可憐咱濤哥白白的保駕護航這么多年…….”
倏地,我們都同時緊張起來,菁杵在門口,不知什么時候無聲地啜泣著,捧著那株殘敗的花草。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垂首緘默。
沒幾日,花盆里的花又復活啦。也就是鬼使神差,我們幾個從此竟緊密團結(jié)在菁周圍啦。要不是濤和菁的關(guān)系日漸親密,我那媒妁之言的未婚妻芹準會把我遲遲不肯結(jié)婚的原因追究到菁的身上。
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。成天泡在閱覽室里的日子顯得蒼白無力。
這天黃昏,菁一指礦山的西邊。
“那邊的世界……”
菁突然頓住啦。
太陽被大山細嚼慢咽地吞噬,天漸暗下來。沒人言語,就在這一刻,我們猛烈感到了問題的嚴肅性。那突兀、逶迤、蒼茫的大山那邊是何種景象呢?我們各持姿態(tài)忖度,誰都不忍打破這時的沉默。
“山那邊還是山……”我一副諳世者的神態(tài)。
“你們不知道的。”菁收斂目光,臉色憂郁。“還是不知道的好。”她朝四周望了望。
“不。”眺望莽莽群山,濤自負地道:“我們會知道的,知道山那邊的一切”。濤興奮起來,“我過兩天準備到山那邊去,現(xiàn)在叫摸行情,等將來成立了公司,就該叫考察或調(diào)研市場啦…..”
“公司?!”我們幾個同時盯著濤。
“我要像當代美國青年那樣,做個白手起家的實業(yè)家!”
“有種!”偉拍拍濤的肩膀。“喂,哥們兒,你有何打算?”偉轉(zhuǎn)向我。
“我?”我一時沒轉(zhuǎn)過彎。“濤干什么我就干什么?!”
“沒出息!”菁嗔道。“芹跟你算倒霉啦”。
濤真的走啦,到山那邊去啦。
半個月后,濤回到了嵩山礦。
“這趟沒白跑,有筆生意你們做不做?”
“做,咋不做,只要你牽頭。”偉道。
“好!每人先出二萬元本金,其余的由我去辦,不出一個月,保管叫你們連本帶利拿這個數(shù)”。濤舉起一只巴掌。
“五萬?!”偉搖搖頭,“你殺了我吧,這么一大筆錢。”
“我只是看咱們幾個都是沁河里的蟹喂大的,才想拉你們一把,如果你們不愿意,那我只好一個人干啦。”濤撂完話轉(zhuǎn)身就要走。
“偉,我先替你墊上。”
“你不娶媳婦啦?”峰提醒我。
“既然我們要自食其力,活得像個人樣,就得破血本。”
濤又到山那邊去了,說是定好一批出口轉(zhuǎn)內(nèi)銷的木材回來轉(zhuǎn)賣。這些天,我們?nèi)找拱拘募宸?,擔心濤會出什么意外,把我們幾個給坑啦。他終于按期歸來,購來的木材不到一周便告罄。面對一沓一沓鈔票,偉吃驚地問:
“這錢真的歸我啦?”
在我們?nèi)缱砣绨V翻來覆去數(shù)著手里鈔票的時候,濤悄悄拿著那件從城里買來的真絲吊帶裙到礦街心閱覽室去啦。
父親當了近三十年的煤礦工人,一生中很少一次見這么多錢。他捏著那疊鈔票反復審問我?guī)妆椋罱K,對它的來歷還是持懷疑的態(tài)度。
有這些錢作本,我們也開始做些轉(zhuǎn)手買賣。搞什么項目用不著操心,反正濤的家離我們咫尺之遠,他做什么,一切都瞞不過我們。可以這么說,除了吃飯睡覺談女朋友外,一切能學的我們都學著濤。
中秋一過,濤又走啦。這次他是悄悄走的,沒讓我們知道。我早聽他瘸著一條腿的老爸指桑罵槐說我們搶了他家的生意,開始濤沒理會他老爸的責罵,有信息照樣給我們透,可時間一長,他也變了,變得有意無意躲避我們。我們碰頭一合計,今年生鐵在市場上走俏,濤八成去做這買賣啦。于是,我們幾個不失時機的去收購了幾千噸生鐵回來。
就在濤倒騰了幾回生鐵買賣后,生鐵的市場價格降到了冰點。我們幾個正趕上“熊幣”。我們幾個賠得血本無歸。失望之際,我們從前那種放蕩不羈天馬行空的行徑已不復存在,取而代之的只是沉默。菁到市里文化館培訓三個月,眼下才不足一個月。濤外出的次數(shù)日漸頻繁,過去是獨自一個人,如今總是和幾個油嘴滑舌的人一道,不是大酒店就是休閑所,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。聽人說濤做生鐵買賣賺了大錢,現(xiàn)在又改做倒騰煤泥的生意。濤偶而來閱覽室坐坐也無心看書,侃起外邊的事簡直比讓人聽了2012年地球?qū)⒁獨邕€叫人吃驚。
后來,聽說濤煤泥生意在狂賺了幾筆后,有個合作伙伴出了事才罷了手。再后來,聽說濤的錢已賺得足夠多了,在市里買了大房,買了高級越野車,還養(yǎng)了個叫麗的小蜜?,F(xiàn)在,聽說濤為了“休閑養(yǎng)性”,又養(yǎng)起了螃蟹。
當初我們曾與濤打過招呼,等他闖出路子,大家一起來搞這個。要不是老爸強迫我結(jié)婚,我本不想再與濤共事。我知道老爸的心事,成家立業(yè)連在一起,到那時,家一分,管你喝東北風還是西南風。
老爸是想甩包袱,姊妹四個,我老大,甩一個省一口氣兒。
不能過早結(jié)婚,我再次打定主意。我急切盼著濤早點回來,讓他給我們提供一些蟹種。
一天。
兩天。
三天……
這天,當大山把最后一抹霞光緩緩吞下去的時候,濤回來啦。
“蟹種可以給你們,可有一樣,銷路問題自己解決”。
“知道。”看著濤狡黠的樣子,我憤懣道。
“那好,你們要多少給多少,價格優(yōu)惠”。
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,原本我們想他老爸會從中作梗,誰知他這次竟喜于形色,我心里直犯嘀咕。
嵩山礦在夜的撫摸下睡著啦。礦街又黑又長,像條停止爬行的長蛇。我走著想著:外邊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世界,怎么一下子能使淳厚的濤變成這個樣子?就像環(huán)繞礦山的大山一下子由黑褐色變成翠綠,赤黃色嬗變成銀白……
今夜我回家很晚。
除菁的家外,濤以最優(yōu)惠的價格把螃蟹種全盤讓給了我們幾個。“我要幫你們把上次賣生鐵的損失補回來“。濤說,我們幾個很感激地望著他。
沒多久,各家的小養(yǎng)殖場里,螃蟹壯得都能拖人。這日,我們幾個興致沖沖坐上雇來的車,將滿滿幾筐螃蟹送到百余里外的山區(qū)資源開發(fā)中心后,卻吃了閉門羹。他們半年前也就是濤把螃蟹賣給我們的同時就不再收購了。我們驚愕,繼而憤慨。
路過礦街心閱覽室,碰到剛培訓回來不久的菁。
“你們這是怎么啦?”
“蟹沒人收啦。”我半天才回答。這時,我突然想起那天濤的老爸在鄰家喝酒時吹噓他家濤如何的有眼光,有能耐,雖不是料事如神,但遇事能逢兇化吉。我似乎明白被人耍啦,突然扯開嗓子喊:“濤,我日你祖宗!”
多日來,我們幾個已失去了往昔的理想和斗志。在百般無聊的日子里,我們又相聚在閱覽室,翻閱新進的幾本韓寒的小說。
菁一掃以往對我們那種不屑一顧的欲睬不睬的神態(tài),開始變得跟我們異常熱情。
“別瞞我啦,濤對你們怎么樣我都知道啦。”
“濤這小子不地道,他欺騙朋友,真他媽不夠意思”。偉啪地把書扔在桌上。
“他早知道蟹沒人收啦,卻轉(zhuǎn)賣給我們幾個…….。還有上次,做生鐵生意,他一點口風不透,害得我們血本無歸”。我附和道。
“濤創(chuàng)業(yè)的事跡都上了礦工報,還說要大力提倡這種精神一一提倡個屁,連朋友都欺詐,算人嘛?”峰顯得有些激動。
從閱覽室回來,老爸便沖我道:
“你不是找濤嗎?”
“他回來啦?”我問道。
“在礦街口。”老爸道。
狂奔到礦街口,我跟迎面走來的濤撞個滿懷。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(lǐng)。
“媽的,你耍我們”。
偉和峰都聞訊趕來。一剎間,無數(shù)螃蟹滿天蔽日地向濤飛來。他開始驚詫忿慨,繼而變得沉靜漠然。他置身于礦街中央,任憑黑壓壓的螃蟹在眼前張牙舞爪旋轉(zhuǎn),任憑此起彼伏的怒罵……
我們正鬧得起勁,菁來啦。
……
礦街漸漸靜下來。濤迷惑地望著菁,猛地抓起她的手,默默垂下頭。
濤的身體在微微顫抖,整個礦街也像跟著痙攣起來。菁倏地抽出手,哭啜著,朝礦街口奔去。
佇立了良久,濤用懵懂的目光慢慢環(huán)視四周,發(fā)現(xiàn)我,吼叫著向我逼來。
“來呀,有多少,全甩給老子!”
我們相互怒視著,眼里都溢著火。
正在這時,濤的瘸腿老爸罵著從礦街尾趕來。
“狗日的們,競爭不過就耍橫,老子今天非死在狗日的面前不可。”
為息事寧人,有人開始勸解。
風起啦,人們陸續(xù)散去。我在長長的礦街上漠然地走著,爬滿水泥路面的螃蟹在腳下?lián)鋼渥黜?。一只碩大而健壯的蟹蠻橫地向前爬行著,我尾隨著它下意識地挪著腳步。
回到家,老爸就沖我嚷嚷。
“你小子去哪啦?剛才有個收蟹的,找半天不見你的人影兒,我這把老骨頭差點沒讓幾筐蟹壓散了……”
老爸還說,偉在礦街口拾蟹時,跟人動了手,頭上頂了好幾個血疙瘩,現(xiàn)在住進了礦醫(yī)院。
老爸以后再說些什么,我沒聽進去。蟹是賤賣啦,可以后該怎么辦?
從礦醫(yī)院回來時,路過閱覽室,剛想進去,就聽見里面一男的女的爭吵聲。
“你走吧,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!”
推開門,濤和菁正面紅耳赤地爭辯著什么。
“菁,你冷靜點,我還有話說!”
“我什么也不想聽!你走,走!”
“好,我走……不過,菁,對達爾文的自然淘汰法則你不會不清楚的。”濤喘著粗氣,“我知道,你瞧不起我,我滿身銅臭,可我不就是不想被過早地淘汰罷啦。大概你也和一些善良的老天真一樣,把競爭這個概念簡單地劃分為不擇手段和選擇手段兩種,要是以前,我也許會同意,可現(xiàn)在,我不可能也不會同意,原本選擇手段只是競爭的初級階段,而不擇手段才是競爭的最佳和最終方式,如今的社會良知和道義已顯得不那么昂貴,權(quán)勢和貨幣才是最實惠最有價值的東西。……歸根結(jié)底,誰的手段高明,誰就會有生存的機會……
“可憐可悲!走!你給我走!”菁力竭聲嘶地喊。
好熱鬧呦!芹甕聲甕氣地說著走了進來,“你可真厲害呀,
濤,當初你欺詐別人,這會兒又花錢雇人扮成收蟹的,……你快回家看看吧,你收購的那些‘坦克’爬得遍地都是,礦上居委會的人正在你家等著你罰款哩!哈哈哈……”
濤怔了片刻,急匆匆朝家趕去。